寻找快乐
作为一个记录者，一个流浪者，这是我来到湖城的第八天，明天就是大潮会的最后一天了，大潮会——湖城的传统节日，每年冬至前后，浪潮会沿着海岸线汇聚，最后猛烈撞击在湖城沿岸修筑的大堤上，在人们的祝贺声中碎裂成一朵朵冰蓝色的烟花。
我随着人流的浪潮来到这湖城，寻找丢失已久的快乐。
还记得大学时期，我还是快乐的，热爱与好友在皎洁月光下高歌未来，与老师在广阔学海中探讨疑惑。生活的平淡像是被海水侵蚀的礁岩，退潮时才显得满目疮痍，我的快乐也是如此，心灵莫名得千疮百孔。我不断地询问亲友，求助老师什么是快乐。但答案都无法令我满意，于是我离开了象牙塔，隐入尘烟，去寻找我的快乐，而这一去便是三年。
远处暮色沉霭，黑云翻腾，如蛟龙出海在空中厮杀搏斗，越是撞击，黑云越是积郁。风，起来了，寒风卷席着冷雨，誓要在黑云压城之前先行而至。我站在堤坝上，感受着冬季的第一阵寒意，风过，拥堵的人群撑起一把把花花绿绿的伞，开始大声嚷嚷，嘈杂拥挤的空气连冷风都无法吹散。
看来，湖城也没有我想要的快乐呢。
我跳下堤坝，远离如潮水般去而复返的人群，沿着鹅卵石小路，潜入雨巷里。
云终究没有撑住，暴雨如倾盆之势坠下，洗刷地面、烟尘、泥泞、噪音、人群……
步行街小巷的转角处，竟躺着一副干燥的紫藤桌椅，得益于这往前伸出很长的怪异屋檐，为它也为我开辟这一方幽静避雨之处。
雨这么大，一直走也不是办法，流浪汉是没有随身带伞的好习惯的，于是我懒散地坐下，但没有坐在藤椅上，它太干净了，我有些不舍。
我坐在这一角屋檐下，身后飘出一缕花香和烟火的香味。我开始审视这个画风独特的屋子，相较于周围为了贴合蓝色大海而特意修建的白色型城堡，这间斜面屋顶童话样式的小木屋简直就是怪胎，格格不入。
不过倒还舒适，常年被阳光温暖原木在雨天也散发着令人惬意的味道。
“喂，你干嘛呢？”
正伸着懒腰享受着雨后宁静的我被一声喊起，我循声看去，一个面向凶狠的中年妇女正扶着门把手看着我。
“不好意思，雨太大了，我这就走。”我不想和她有过多纠葛，起身便走。
一声惊雷在穹顶炸响。
“不用，外面风大，我们老板让你进去，”老妈子拿出掩在房屋中的另一只手放在嘴前，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快点！”
不容置疑，老妈子说外转头便进去了，我站在门口，蹑手蹑脚跟进。
小木屋里面也是一片昏暗，只有几点烛火照亮了一张张桌台，木屑、美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竟是一间复古餐馆。
“随便找个位置坐吧，我们老板说等雨停了再走。”老妈子说完就进了后厨。
真是间餐厅啊，不过这个前厅好像就剩我一人了。我随处坐在餐厅的一角，借着桌上的烛光，翻着摆放在桌上的菜单。菜单也和这间餐馆的装修风格类似，很随意，都是家常小炒。就在我细细翻看菜单思考要不要回应店家的好意随便点些食物果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我的小腿。
冷汗蹭地一下浸透后背，我低头看去，借着烛火，才看清趴在脚边的是什么物体。
竟是一只浑身毛茸茸的金毛大狗，它好像也发现我在看它似的，摇晃着脑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冲着我憨笑起来。
“太奇怪了，突然而至的暴雨，隐秘街角的餐厅，笑容温暖的金毛，我不会在做梦吧……”
话还没说完，桌子对面又传出声音，“这位客人，没有做梦哦——欢迎光临老地方，我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也是主厨，我姓郁。”
又是一份惊喜，吓得我差点离席而走，我稳定情绪，看向圆桌对面，一个大脑袋差点装满整个眼眶，而且还是一个残缺的脑袋。借着烛火，我才看清这位郁老板，他似乎是有些残疾，脑袋硕大离奇，但右上角还凹进去一拳大小，已经是昏暗的环境了还戴着一副圆框墨镜。整个人都挤在轮椅里，就像那位伟大的科学家霍金。
“俞老板您好，感谢您让我进来避雨哈。”我客气地说着。
“没什么，举手之劳，另外是郁，郁闷得郁。”
我对这位老板来了兴致，一个残疾人怎么会成为一家餐馆的老板呢？
“郁老板啊，您店里的装修真别致啊，古色古香的，还有蜡烛。”
“啊？蜡烛点上了吗？那应该是又停电了。”
“原来是停电啊。”
“是的，不过我早就看不见了，这倒没什么影响。”老板摘下墨镜离我进一点，两个空洞的眼窝盯着我，烛火都无法照亮其中，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虚无。但随即又靠后仰面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冷笑话。
“抱歉抱歉，没吓到你吧。”听我半天无话，老板又说道。
“没有，只是被老板您震撼到了，”我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着，“老板您一个人打理这家店一定很辛苦吧。”
“我妈妈平时会帮我打点的，可能暴雨让她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吧。”
“这样啊，郁老板您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躲雨的呢？”问完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个蠢问题，他看不见，他的员工会看不见吗？
“气息，孤独又陌生的气息。”
郁老板的回答十分严肃，好像刚刚还在说冷笑话的是另一个人，此刻他窝在轮椅里，就在我的对面，但感觉却很遥远。
“自从我看不见后，我的其他感官反而更加灵敏了，”老板指了自己的鼻子，“每次下雨之前，我都能先闻到雨滴的味道，门口木板经过的吱呀声大家可能无法听清，但我却能听得很清楚……”
老板似乎是很得意地说着自己超乎常人的不同之处，而我则托着腮静静地听着，因为老板给我的感觉也是一个孤独已久的人，需要倾听。
而在雨后的温暖餐厅，我很乐意成为这个人，出于礼貌或是好奇。
就在老板滔滔不绝的同时，前厅某处发出叮的一声，电来了。
那只趴在我腿边的大金毛站起来汪汪了两声，打断了老板。
“来电了是么？”老板提问。
“是的。”我的眼神环顾一下四周，店内外的装修风格相当统一，里面也是蔓藤缠绕，绿柳银台，自然和现代在此交织融合。最后我的目光还是投到了对面的老板身上，尽管有所准备，但说实话，流浪这么久，奇奇怪怪的东西见多了，但还是有被吓到。
整颗头像是被咬了一角的白煮蛋，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除了那副圆框墨镜，脸上惨白的没有任何色彩。相反脖子却很细，很无力地顶着巨大的脑袋。正当我想说什么缓解尴尬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我好像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有什么想吃的？”老板似是听出我的窘迫。
“没啥想吃的。”
“那就来份意大利面吧，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本店新品，力荐哦——”
我看着老板熟练地说着广告词，兴奋摇晃着轮椅调头。
“老板，其实我不太饿，而且我没钱……”
老板似乎并没有听，只是用力拽着轮椅往前推，压着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老板！”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后厨传来，是刚刚那个老妈子。
“你的狗又到后厨啃洋葱了！”
老妈子气汹汹地从后厨出来，胸前抱着一个偷吃小贼，那小贼舔舔嘴唇，毫不在意身后之人的怒火。
“下次把洋葱放高一点，别让lucky碰到。”
老板你这护犊子也太明显了吧，还有这金毛叫lucky这么潮的洋文名字吗？
老妈子被气得不行，随手把金毛一扔。
“老板你又进后厨干嘛？做菜啊？你那手艺歇歇吧，酱油和醋都分不清。”
老板没说话，只是把左手伸到空中对着我们点了个赞，那背影决绝的像一个赶赴战场的勇士。
“你和他说了啥啊？他很久没有下厨了，自从老板妈妈过世之后。”老妈子点了根烟，又重重地吸了一口。
“其实一直都是老板在说，”我起身来到后厨门前，“我只是个倾听者。”
“等会儿您说什么？谁过世了。”
“老板的妈妈，前一段时间刚走的，也是这种雨天。”
“那您是？”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合时宜。
老妈子嘴里吐出的烟雾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是他家的邻居，从工厂里退休就来这里帮忙了。小郁算是我从小看大的吧，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看来这个雨天很适合听故事啊，我靠在结账的吧台上，看着柜台上的相框，照片里郁老板笑得十分天真烂漫。
“小郁6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脑子里长了个瘤，芒果那般大，”老妈子用手比了个大小，触目惊心，“小郁他爸就四处借钱啊，但还是不够手术费，然后小郁他爸就出了车祸。”
老妈子吞云吐雾，蛮不在乎地说着：“那也是个下雨天，但是小郁也因此成功做完手术，保险嘛——”
“小郁的手术很成功，可能是他爸在天有灵吧。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难人啊。小郁刚在厨师学艺有成，癌细胞扩散了，医院，最后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惊叹老板的旅程，但厨房传来的巨响震碎了这一方宁静。老妈子快步踏进去，我也紧随其后。
后厨明亮干净，一切工具原料都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一个扣在地上的脸盆和大滩积水。
“老板哦，都说不行，不行，偏要干，烫伤了怎么办？”老妈子一个箭步把郁老板从灶台前拽出来。
“下雨天难得有客人嘛。哎呀，你别管我，我的意大利面刚煮熟，准备用凉水过一下，手滑盆倒了而已嘛，虽然看不见，但这份技艺我已经烂熟于心了。客人也来了吗？那正好，让您亲眼见证我的手艺。”
郁老板伸出手，挥舞半天终于摸到桌角，然后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重新拉回炉灶边。
捞面、浸水、换锅、喷油、下菜、撒料、翻炒、倒面、搅拌、出锅、摆盘一气呵成。
当然，现实不可能这么完美，除开锅换错了，油倒多了，菜仍歪了，调料放少了，翻炒的范围太小有的面已经粘锅了，倒面没有对准浪费一半面条之外一切步骤都是很完美的，尤其是最后摆盘放的胡萝卜兔子，当真栩栩如生。
而这中间出错的步骤一直是刚刚喋喋不休的老妈子在奋力抢救。她就站在老板旁边，换正确的锅，捞出过多的油，补上缺少的蔬菜和调料，帮忙搅匀整个锅底，就连倒出锅的面条也没有“浪费”，用镊子全部夹回去了。
整个过程安静的仿佛透明人。
“大功告成，有请贵宾入座！”
回到去前厅，我端坐在圆桌一侧，恭候这场盛宴。
老妈子推着郁老板缓缓走进前厅，老板的手上捧着刚刚出锅散发着肆意香气的意大利面来到我的身边。
面未至，味先闻。浓郁的番茄和米面的麦香混合蜂拥而至，沿着鼻腔侵入大脑，恍惚间，我已卧倒在秋天午后阳光的麦田边，万里无云，天很高很高，凉风拂过，麦浪翻腾，而另一侧，则垂挂着一个个鲜红欲滴的番茄，静候采摘。
“来，请品尝郁大厨的新菜——老地方意面。”
郁老板得意地将面摆放在面前，用手摆出“您请”的样子。
我看着桌面上圆碟里沾满红色酱汁的金黄意面，拿起刀叉，风卷残云。
但是这面并没有看着那么好吃，齁咸且辣，一口吃得太多，舌头好像被刺猬扎了一样。剧烈的味觉冲击在我的口腔爆炸，我看见一旁的老妈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好吃吗？是不是很惊喜。”老板开心地问道，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这个味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好吃，太好吃了，”我强忍辣意将口中食物咽下，“一口吃太多，差点噎着。”
“哈哈，别急，我们有汤。”
郁老板刚说完，老妈子就端上一碗汤。
可这分明是清水好吧！我眼神示意一下正在拿烟的大妈，大妈的眼神只传递出一个讯息：老娘今天没烧汤，爱喝不喝！
我悻悻地端起汤碗小嘬一口，果然是白开水。
“老板，您这面汤真是让这碗意面锦上添花，精妙绝伦，我的修辞已经无法形容这个美味了，总之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意面和汤了！”我信誓旦旦。
“可我们今天准备的应该是青菜蛋花汤啊。”
“啊对，就是蔬菜汤，这还有菜呢。”我夹起一团意面，故意在嘴里咬得咯吱响。
郁老板的脸逐渐阴沉，为了不那么尴尬，我终于问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郁老板，为什么，待我陌生人这么好？”
“我说过了啊。”
我不解。
“气息——孤独的气息，”老板推了一下墨镜，“和当初的我很像，但那种远离人群、自暴自弃的感觉很不好，老地方就是想让大家快乐的，我希望你也快乐。仅此而已。”
沉默，只听得暴风雨在餐厅外喧闹。
餐厅内，一个男人正疯狂地吃着盘里的意大利面，辣的脸颊通红，满头大汗。
但嘴角却一直上扬到最高的角度。